中文系怎样才能让人看得起?——摘自:腾讯大家 杨早 【编者按】高考志愿填报在即,《大家》请来历史学、政治学、心理学、法学、建筑学等专业的教师和毕业生,谈谈他们眼中的本专业大学教育,以期提供参考与新知。近日陆续刊出,敬请关注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我在念高中的时候,读过李亚伟的名作《中文系》: 中文系是一条洒满钓饵的大河 浅滩边,一个教授和一群讲师正在撒网 网住的鱼儿 上岸就当助教,然后 当屈原的秘书,当李白的随从 然后再去撒网 ------------- 有时,一个树桩般的老太婆 来到河埠头——鲁迅的洗手处 搅起些早已沉滞的肥皂泡 让孩子们吃下,一个老头 在奖桌上爆炒野草的时候 放些失效的味精 这些要吃透《野草》、《花边》的人 把鲁迅存进银行,吃他的利息 ------------- 当一个大诗人率领一伙小诗人在古代写诗 写王维写过的那块石头 一些蠢鲫鱼活一条傻白蛙 就可能在期末渔汛的尾声 挨一记考试的耳光飞跌出门外 老师说过要做伟人 就得吃伟人的剩饭背诵伟人的咳嗽 亚伟想做伟人 想和古代的伟人一起干 他每天咳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图书馆 回到寝室。 ------------- 后面还有一段颇有专业气息的描写: ------------- 教授们也骑上自己的气泡 朝下漂像手执丈八蛇矛的 辫子将军在河上巡逻 河那边他说“之”河这边说“乎” 遇到情况教授警惕地问口令:“者” 学生在暗处答道:“也” 中文系也学外国文学 着重学鲍迪埃学高尔基,在晚上 厕所里奔出一神色慌张的讲师 他大声喊:同学们 快撤,里面有现代派 中文系在古战场上流过 在怀抱贞洁的教授和意境深远的 月亮下面流过 河岸上奔跑着烈女 那些头洞里坐满了忠于杜甫的寡妇 后来中文系以后置宾语的身份 曾被把字句两次提到了生活的前面 ------------- 那时还有一篇小说,流传也广,是周昌义(后来畅销书作家“周洪”的主力之一)写的《永别了大学》,里面也是各种五迷三道。读高中的我读了这些,却无动于衷,因为我家里有一堆中文系毕业的。明明爷爷奶奶都是金陵大学农业系的,在没上过大学却热爱文学的诗人三爷爷影响下,父亲和一位姑姑两位叔叔最终都上了中文系(父亲本科俄语,研究生还是中文)。而且还纷纷进入高校任教,成了李亚伟笔下被网住的鱼儿。我看着这些中文系们,生活里并无别人想象的诗意或文气,所以对我来说,中文系很早就被去魅了。 所以一开始要报考中文系,我是拒绝的。既然上了文科班,最好的出路就是读法律或经济。中文系就业出路好?那不就是因为学出来的都是“万金油”?西汉扬雄曾经说过:雕虫之技,壮夫不为! 如果当年的高考制度如现在一般,考完出了成绩再填志愿,或许我真的就去了别的专业。然后当时是考前填志愿,在各种妥协与纠结之后,还是填下了“中文系”三字,似乎在判簿上注明了命运。一生中有十一年用来学中文,还有十三年以中文为职业基础。而今回头再论中文系,我觉得先要破几个传统的误解,再来谈“中文系到底该学什么”。 第一,中文系不止是学语文。我一位硕博同学,本科是学高电压的。考上中文系研究生后,他同学打电话来:“你怎么又跑去学语文了?”很多人一辈子跟中文相关的交道,就止于中学语文,所以他们可能觉得大学中文系就是中学语文的升级版吧?这也是敝国中学以下教育与高等教育不能对接的弊病,暂且不表。 第二,中文系不专门培养作家。这个误解由来已久。贤如从前的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先生,也不免误认中文系顶天了,也不过培养出几个张恨水来!故此很长一段时间,南开都不设中文系。西南联大三校合一,中文系教授基本上来自北大与清华。听说从前的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先生,每次新生开学仪式上,都要讲这个问题。中文系可能会出一些作家,但设立这个系不是为了培养作家的。 第三,中文系不只是学文学。现在据说全国已经没几个中文系了,都改名叫了“文学院”。但换汤不换药,一定要记得中文系的全称是“中国语言文学系”。不同学校的中文系,专业设置也不一样,我在中山大学读本科时,全系只有一个专业“汉语言文学”。北京大学的中文系本科就分文学、语言、古典文献三个专业——而且听说近年来,文学已经不再是最吃香的专业了。还有一些别的大学,会包括对外汉语专业、秘书专业什么的。李亚伟《中文系》基本上点到了中文系要学的专业课,不仅包括古代文学、外国文学、现当代文学和文艺学,诗末尾出现“后置宾语”这个专业名词,让我们知道至少还得学《现代汉语》《古代汉语》这两门课。我上本科时还学过《〈说文解字〉研究》《古文字学》《文字学》《社会语言学》《应用口才学》等等。 我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的时候,有一门考试叫“大综合”,有一百多道填空题和二十道选择题,大概可以反映他们希望招收的学生要掌握哪些知识。题目里不仅有“林震是_____(小说)里的人物,《长恨歌》里的女主角是_____”,也有“屈折语以____语系为代表,日语属于____语系,____语”,还有“雍正的庙号是____;高宗纯皇帝是____的謚号”。因为考题广且细,及格率每年都不高。 为了写这篇文章,特意到网上搜了搜,发现不出所料,很多的评论觉得中文系“专业性不强”。陈平原老师说过,他以前坐火车从北京回广东,根本不敢说自己是学中文的,否则邻座会跟你讨论“最近《人民文学》上某篇小说如何如何……”(文学的八十年代啊啊),他只好一早声明自己的专业是天体物理,果然一路清静。洪子诚老师也讲过,担任中央电大主讲教师,别的学科发言时,他和谢冕老师不敢置一词,一讨论到中文,学法律的学经济的学哲学的甚至学数学的,人人都有话说。这就难怪每年的高考作文题,特别受人关注。 中文系可学的东西很多。语言学,古典文献,敢说专业性不强?即使是文学专业,古代文学的皓首穷经,文艺学或文学理论的淹杂博极,现当代文学(含民间文学)的五花八门,哪个都够你在里面泡个七八年的。但是这么讲意义不大,我得承认,中文系的一个特色,就是哪门专业都是坑,但是比起别的系来,你可能更容易从坑边绕过去——如果你只想混个毕业文凭,在中文系应该难度偏低。很多专业的同学一听说中文系的日常任务就是看小说,就生气地嗷嗷叫,再听说认出一两个甲骨文就可以评教授,更是气得鼻孔朝天。其实没那么容易,你进来就知道了。 我想说的,是我心目的中文系应该培养出什么样的人。 顾名思义,我本科的专业名称最准确:汉语言文学。中文系的所有专业,没有不以汉语与汉语文学为核心的。汉语因为是敝国大部分人的母语,所以人人都觉得自己懂。事实确乎也是,不管你什么专业什么职业,你总是需要母语的表达。即使是程序员,代码之外的世界还是需要母语表达,客户需求又不会用代码告诉你!经典的笑话是这样的: 妻子让程序员丈夫下班路上买六个包子,如果见到卖西瓜的就买一个。晚上,程序员丈夫兴冲冲地托着一个包子回家。妻子问为啥只买一个,他说:因为见到卖西瓜的了,就只买了一个。 从纯逻辑来说,程序员丈夫并没有错,后一句可以看作是对前一指令的补充指令:买6个包子→IF见到卖西瓜的→只买1个。问题是,生活语言不是程序语言,它的灵活性之强远不能只用逻辑分析,而到了文学语言,就更复杂了。中文系某教授检查读小学的女儿作业,发现“小羊在山坡上吃草”是正句,“山坡上,小羊在吃草”则被小学老师判为病句,不禁勃然大怒。由于有关部门经常试图规范语言,我每次出书都会跟编辑或校对争来争去,最近我才知道,原来“噪音”这个词已经被判为错词,不能再用了,只能用“噪声”。看来我还得再读一遍中文系回炉改造才行。 很多人可能认为中文系毕业生应该个个辞藻华美,腔调文艺,其实不然。会使用华丽的笔调只是中文系接受的训练之一种。就像我总强调的那样,上下文比文本重要。我认为的中文系合格学生,应该懂得大部分场合“如何得体、有效地表达”自己的想法。 中文系毕业后,有当秘书的,有考公务员的,有成编辑记者的,也不乏作家写手。总的来说,他们都必须用适合自己职业的方式,来表达自己或客户的想法。这种表达要获得有效性,不仅要考虑到自己/客户思想的准确性完整性,还要考虑到读者/受众的文化偏好。如果把一篇深度报道写得像网络小说,把一则公文写得像抒情散文诗,那肯定是不合格的。 你可能会说:切,这很了不起吗?单这么说,好像没什么。但你要知道,“得体、有效的表达”这种探索是无止境的。不管你做哪一行,或许看上去与文字无关,表达仍然无处不在。你讲一个产品,能有乔布斯的境界乎?你做一次报告,能有肯尼迪的水平乎?一部《红楼梦》,主线爱情故事还没有偶像剧复杂,为什么几百年来被人反复咀嚼每个细节,被称为“清代百科全书”?你看里面每场对话,每篇文字,基本上都恰如其分,同样是代书中人物做诗,薛蟠的搞笑诗好办,香菱学诗要有生涩感,宝钗的诗要有雍容度,黛玉的诗要往出尘的方向走,而刘姥姥的村言村语,也不是那么好模拟的。 一个善表达的人,腹笥要特别广。中文系出身的人,应该对什么学科都感一点兴趣,因为你探索的是语言和表达,而语言和表达后面,站着的是一个个,一类类的人。某一类人会怎么想事,怎么说话,这是最能体现想象力的所在。有个北大中文系1985年的毕业生,叫梁左,写的相声和剧本都很棒,又能出彩儿又有回味。他去世之后,朋友王朔揭发说,梁左有一套宝书,从不借人,营养主要从里面来。梁左不是张充和,他的宝书不是《四部丛刊》,而是一整套《文史资料选辑》,那里面也是包罗万象,各种人物各种文体各种轶事。有时我跟同学逛旧书市场,有同学看我挑的书,会问:这书有什么用?跟专业有关吗?我觉得中文系毕业的人不该问这种问题,如果你把每本书看作一种表达,那么,没有什么类型的表达是中文系的人不需要了解的。只是各人的兴趣有偏向而已。 孔子有名言:“言而无文,行之不远。”我认为这里的“文”不要简单地理解为“文采”。古汉语中的“文”通“纹”,是修饰之意。孔子说的是,表达没有经过修饰,就不能流传广远。而能让表达流传广远,必须用独特的表达方式来击中受众的内心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很多搞传销的,卖成功学的,还有于丹,都是某种表达方面的大师——这里必须表白一下,不然有人会质疑中文系就是培养卖耗子药的吗?表达的层次当然有价值的差别,毕竟靠鸡汤诗青春小说斩获中学生粉丝,与以智力结晶获得全世界同行的尊敬,虽然都是某领域的顶尖人士,价值高下仍不可同日而语。当然有那天纵奇才,能掌握多层次的表达能力,既能上央视口若悬河忽悠中学生家长,又能笔力万钧拿个诺贝尔奖茅盾鲁迅奖,那可不是中文系教得出来的。 要之,中文系的合格毕业生,至少该掌握某一种“得体、有效”的表达。如果能够掌握多种得体有效表达,那就是杰出系友。表达不仅仅是耍嘴皮子耍笔杆子,它的基础是各种各样的知识,还有对世道人心的把握。陈平原老师在《语文之美与教育之责》里说他理想的中文系毕业生特色是“聪明、博雅、视野开阔,能读书,有修养,善表达”,在我看来,前面一连串形容词都是为最后一句“善表达”服务。中文系毕业生若不善表达,难免会被人看不起,因为你没有技能来证明自己所学。很多不善表达的中文系毕业生,一生都很纠结。有次聊天,一位师兄说,他要把自己的专业书,全部藏在地下室里,决不能让儿子看见,再走上这条邪路——这么不喜欢的专业,却是一辈子的饭碗,这真是个悲剧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