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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诺奖作品《蛙》] 第一部 第七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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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0-12-3 11:56:27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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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言《蛙》第一部  第七章

     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,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不久,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员结婚的消息。为了陪嫁品的问题,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,最后决定把墙外那棵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,让乡里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做成家具。我确实看到父亲陪着范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,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被吓得枝条颤抖,叶子哗哗,仿佛哭泣。

   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,姑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。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,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。我猛地发现,大奶奶老得像那些传说中的“老娘婆”一样了。

   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,太阳非常红。我们穿着草鞋上学时,感觉到了脚冷和手冷。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喊叫,借以取暖。突然,空中传来令人惊惧的轰鸣声。我们仰脸张着嘴巴,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——暗红色的——拖着黑色的浓烟——睁着两只红色的大眼——龇着白森森的巨齿——浑身哆嗦着——对着我们扑过来。飞机,妈呀,飞机!难道它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?

   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,飞机翅膀搧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起来,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,我们可以近前观看,我们可以伸手摸摸它,我们如果好运气,很可能被允许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,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行员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。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战友,不,我准姑夫的”歼5”比这个黑家伙漂亮多了,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战友。但,怎么说呢,能开上这种飞机,也够神气了是不?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,哪个会不是英雄呢?——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,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,他们透过飞机头上的玻璃,看到了飞行员的脸——那架我以为肯定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不情愿地抬起了头,猛地往右一拐,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树的梢儿,扎到村东辽阔的麦田里去了。我们听到一声巨响。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“音爆”要粗大浑厚许多。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来,耳朵里嗡嗡地响着,眼睛里出现许多金星星。紧接着便有一股浓烟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,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,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

   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。我们往村头跑。跑到村头大路上,我们感到热浪灼人。那飞机已炸得四分五裂,有一只翅膀斜插在地上,好像一个巨大的火把。麦田里烈火熊熊,有烧焦皮革的气味。这时又猛然地一声巨响,有经验的老王师傅高声吼叫:趴下!

    我们趴下,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。快爬,飞机翅膀下有炸弹!

    事后我们知道,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弹,那天只挂了两枚,如果四枚全挂,我们就全被报销了。

   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,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机残骸和飞行员遗体,刚刚回来的时候,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。这个运动健将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来的。五十里路,差不多一个马拉松。他一冲进院子,只说了两个字:姑姑……便一头栽到地上,口吐白沫,白眼珠翻上来,昏了。

    家里人都围上去救他,有的掐人中,有的捏虎口,有的拍胸膛。

    你姑姑怎么啦?

    姑姑怎么啦?

    终于,他醒了,嘴一瘪,哇地哭起来。

    母亲从水缸里舀来半瓢凉水,往他嘴里灌了一些,剩下的泼在他脸上。

    快说,你姑姑怎么啦?

    我姑姑那个飞行员……驾飞机叛逃了……

    母亲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,跌成了好几片。

    逃到哪里去了?我父亲问。

    还能去哪里?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水,咬牙切齿地说:台湾!这个叛徒,这个败类,飞到台湾投靠蒋介石去了!

    你姑姑呢?母亲问。

    被县公安局带走了。大哥说。

    这时,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。她吩咐我们,千万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,也别出去胡啰啰。

    我大哥说: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?全县都知道了。

    母亲从屋里搬出一个大南瓜,递给我姐姐,说:走,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。

    一会儿工夫,姐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,一进院就喊:奶奶,俺娘让你快去,俺大奶奶不中了。



莫言《蛙》第一部  第八章



    四十年之后,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“招飞”,虽然世事变化,沧海桑田,许多当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事物,如今都成为笑谈;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,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,但“招飞”依然是一种令家族兴奋、邻里羡慕的大喜事。为此,已从教育局长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设宴,招待亲戚朋友,以示庆贺。

   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,从屋子里扯出一根电线,拴上一个大灯泡,白光灼灼,照耀如同白日。两张饭桌拼接起来,桌子周围,挤上了二十几把椅子,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。菜是从饭馆定的,山珍海味,鸡鸭鱼肉,层层叠叠,五颜六色,五味杂陈。我大嫂撇着烟台腔说:没什么好吃的,大家随便吃点。我爹说:可别这么说,想想六零年吧,那时,毛主席都捞不到这些东西吃。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说:爷爷,别翻老皇历了。

    酒过三巡,父亲又说:咱们家,到底出了一个开飞机的。当年,你爸爸去验飞行员,只因腿上有一个疤没验上,现在,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。

    象群撇着嘴说: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,真有本事的,该去当大官,做大款!

    怎么能这么说呢?父亲端起一杯酒,咕咚干了,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,说,飞行员,是人中龙凤,当年你姑奶奶找那个男的,王小倜,站着像一棵青松,坐着如一口铜钟,走起路来虎虎生风……那小子,如果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,现在,空军司令没准就是他了……

    还有这种事?象群惊讶地问,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吗?怎么又出来一个飞行员?

    我大哥说:都是陈年旧事,别提了。

    象群说:不行,我得问问姑奶奶去,王小倜,驾机飞往台湾?太刺激了!

    大哥忧心忡忡地说:你可别去寻求刺激,人要爱国,当兵的更要爱国,当飞行员的尤其要爱国。人,可以偷,可以抢,可以杀人放火……我的意思是说,千万别当叛徒,叛徒遗臭万年,没有好下场的……

    看把你吓的,象群不屑地说,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嘛,飞过去看看也不错。

    你可别!大嫂说,你要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不去当这飞行员了,待会我就给武装部刘部长打电话。

    别紧张,妈,我侄子说,我会那么傻吗?我怎么会只图自己高兴,不管你们呢?再说,现在国共一家亲了,我飞过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来呢。

    这才是我们老万家的门风,大哥道,那王小倜是一个混蛋,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小人,他毁了你姑奶奶一生!

    谁在说我?一声响亮,姑姑排闼直入,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眯着眼睛。她转过身,戴上一幅小墨镜,有几分酷,几分滑稽。用得着这么大的灯泡吗?就像你们老奶奶说过的,摸黑吃饭,也吃不到鼻孔里。电是煤发的,煤是人挖的,挖煤不容易,地下三千尺,如同活地狱,贪官污吏黑窑主,窑工性命贱如土。每块煤上都沾着鲜血!姑姑右手拤腰,左手拇指、小指、无名指蜷曲,食指和中指并拢挺直,伸向前方,身着七十年代大流行的“的确良”军干服,衣袖高挽,身体胖大,白发苍苍,像一个“文革”后期的县社干部。我心中百感交集,我们的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,竟成了这副模样。

    在确定是否请姑姑参加晚宴时,大哥和大嫂颇感踌躇,与父亲商量,父亲思忖片刻,说:还是算了吧,她现在……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……以后再说吧……

    姑姑的出现,让大家都感到尴尬。一时都站起来,愣着。

    怎么,我闯荡了一辈子,回到娘家,连个坐位都没有吗?姑姑尖刻地说。

    大家立即反应过来,纷纷让座,一片凌乱。

   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释:第一个想请的就是您老人家,咱老万家的第一把交椅,永远是您坐的。

    呸!姑姑一屁股坐在父亲身旁的座位上,提着大哥的名道:大口,你爹活着,还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;你爹死了,也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!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,你说是不是,大哥?

   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,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,父亲指点着座上的人,说,这些小辈的,哪个不是你接生的?

   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,姑姑道,想当年……还提当年干什么?!喝酒!怎么,没有我的酒杯?我可是带着酒来的!姑姑从肥大的衣兜里摸出一瓶茅台,猛地往桌上一墩,道:五十年的茅台,是亭兰市一个官儿送的,他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八岁的二奶,一门心思想生个男孩,说是我这里有将女胎转换成男胎的秘方,非要我给她转换!我说那都是江湖郎中骗人的,她不信,眼泪汪汪的,死活不走,就差下跪了,说那个大奶生了两个女孩,如果她能生个男孩,就能把男人抢过来。那男人,重男轻女,封建意识严重,按说当了那么大的官觉悟能高点,啊呸!姑姑愤愤地说,反正这些人的钱,都不是从正路上来的,不宰他们我宰谁去?!我给她配了几味药,抓了九副,什么当归、山药、熟地、甘草,都是一毛钱一大把的,统共值不了三十元钱,每副收她一百,她高兴得屁颠屁颠地爬上一辆红色小车,一溜烟蹿了。今天下午,那当官的与他二奶,抱着大胖儿子,提着好烟好酒,答谢来了。说是幸亏吃了我的灵丹妙药,要不怎能生出这么好一个儿子!哈哈,姑姑朗声大笑着,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,一饮而尽,拍打着大腿说:我真是太乐了。你们说说,这些当官的,按说也都是有点文化的人,怎么这样蠢呢?胎儿的性别,怎么能转换呢?我如果有这神通,早就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了是不是?——给我斟酒啊!姑姑顿着空酒杯说,这瓶茅台不开了,留着给大哥喝。——我父亲忙道:别别别,我这肚肠,喝这样的酒白糟蹋了。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亲手里,说:我给你,你就喝。我父亲摸索着酒瓶上的缎带,小心翼翼地问:这样一瓶酒,要多少钱?我大嫂道:少说也要八千吧!听说最近又涨价了。——天老爷,我爹说,这那里是酒,就是龙涎凤血,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!麦子八毛钱一斤,一瓶酒,值一万斤麦子?辛辛苦苦干一年,我也挣不到半瓶酒啊。我爹把酒推给姑姑,说,你还是带回去吧,这样的酒我不喝,喝了会折寿。我姑姑说:我给你的你就喝。又不是我花钱买的。不喝白不喝,就像当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,不吃白不吃,吃了也白吃,白吃你还不吃?我爹说,理是这么个理,可一想,这么点点辣水,凭什么值那么多钱?我姑姑说:大哥,你这就不明白了。我告诉你,喝这酒的,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的,自己掏钱的,只能喝这种——姑姑端起酒杯,又是一饮而尽——你八十多岁的人了,放开喝还能喝几年?姑拍拍胸脯,豪迈地说:当着这些小辈的面,老妹妹我放个狂言:从今之后,我供给你茅台酒喝!咱怕什么?过去咱前怕狼,后怕虎,越是怕,越是鬼来吓,——斟酒啊!你们没眼力劲呢?是心疼酒?——哪能呢,姑姑,您放开了喝——嗨,放开喝也喝不了多少了,姑姑感伤地说,想当年,我与人民公社那帮杂种拼酒,他们一群大老爷们想出我的洋相,结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,钻到桌子底下学狗叫!——来,小年轻们,干!——姑姑,您吃点菜。——吃什么菜,当年你们大爷爷就着一棵葱喝了半坛高梁酒,真正的喝家,哪有吃肴的?你们呀,纯粹是一群肴客!大哥,姑姑喝热了,解开胸前的扣子,拍着父亲的肩头说,我叫你喝,你就喝,咱们这一辈的,就剩下咱们俩了,不吃点喝点,省着干什么?钱不花就是一张纸,花了才是钱。咱有手艺,咱还怕没钱?无论你什么官什么员,都要生病,生了病就要找咱看。何况,姑姑哈哈大笑着,说,咱还有转变胎儿性别的绝技,把一个女胎变成男胎,这么复杂的技术,咱跟他们要一万他们也舍得拿出来。——不过,要是吃了你的转胎药又生了女孩怎么办?父亲忧心忡忡地问。这你就不懂了,姑姑道,中医是什么?中医都是半个算命先生,算命先生的话,绕来绕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绕进去,哪有把自己绕进去的呢?

    趁着姑姑点火抽烟的空儿,我小侄子象群抓紧时间问:姑奶奶,您能不能讲讲那个飞行员的事?没准儿哪天我心血来潮飞到台湾去看看他呢!

    胡说!我大哥道。

    放肆!我大嫂说。

    姑姑很老练地抽着烟,一缕缕烟雾在她蓬松的发间缭绕着。

    现在回想起来呢,姑姑喝干杯中酒,说,是他毁了我,也是他救了我!

    姑姑将手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,然后,用中指,将那烟头用力一弹。烟头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,飞到远处的葡萄架上。好了,姑姑说,喝多了,罢宴,回家。她站起来,庞大的身体显得笨拙,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。我们慌忙跟上去搀她。她说:你们以为我真喝醉了?没那回事,姑姑我是千杯不醉。在大门外,我们看到姑夫郝大手,那个不久前被封为“民间工艺美术大师”的泥塑艺人,正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等候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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